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冥濛惘辨色(二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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冥濛惘辨色(二五)

凰願咬著青竹的筆桿冥思苦想,直到澀味浸了滿嘴也沒回過神。

連日來的事情讓人十分急躁,總得做點什麽才好安心。

案幾上鋪著大量的玉簡,其中收集了無數上古流傳下來的陣法與心得技巧,都是從前的自己留下的舊物。這幾日她翻遍上一世的筆記,看了數百個咒術,試圖尋找恢覆記憶的方法。

此時,一塊碧綠玉簡漂浮在半空中,有靈光緩緩流動——

洞慧交徹,萬炁昭昭、魂血之引、溯靈歸禦……

一個個法陣交疊展開,形成了一座無比覆雜的上古法陣。

“若是這樣,興許可以。”她抵著下巴暗自琢磨,但過了一會兒又苦惱地自言自語,“哎,真的可以嗎?怎麽覺得不靠譜。”

瓏山的提示暧昧不明,該去往何處無從知曉。

唯一欣慰的是,赤衣女子身上的那塊碎片極大。許是銀冽找到的魂魄都合在了一起,裏面所含的記憶與靈力不少。

只一塊,凰願已是恢覆了大半,殘缺所剩無幾。這意味著即便遠在千裏之外,她也可以感應到其他碎片的所在,甚至指引神魂歸位。

封印越發不穩,溟彧卻毫無蹤跡,如果再拖延下去,怕是整個世間都要傾覆。必須趕在他下一次動手之前,想起所有的事情。

法子雖然冒險,但是值得一試。

片刻後,凰願握住玉簡,終於下定決心——

如果不知道要去哪裏,找出來便是了。

她口中輕念法訣,靈力傾瀉而出,以足尖為起點緩緩鋪陳。銀白的靈力如臂所指,穩定地遵循著固定的法則流動,形成覆雜的符文。

起初一切看似都很順利,靈力尚能按部就班地移動。

但行至一半意外發生了。

糟糕,凰願心道不好。

她咬緊了嘴唇,強行穩住心神,努力抵抗著神識空虛所帶來的陣陣暈眩感,冷汗涔涔而下。

這個陣法需要極強的控靈,每一筆都不能出錯,但這一世她的神識還未恢覆,對靈力的控制太弱了。布陣之前,為了以防萬一,她已經提前服下大量的虛靈丹,沒想到竟還是遠遠不夠。是她高估了自己,然而關鍵時刻沒有任何反悔的餘地。

凰願一狠心,咬下舌尖強迫自己清醒。

隨即有鮮血被她從指尖逼出,大顆大顆地墜落下來。十指連心,指尖血即心脈之血。靈力得到血液為引,頓時化為粉色的靈流,沖破了阻礙,好險不險地穩定下來,卻仍舊舉步維艱。

滯澀而緩慢的靈力斷斷續續地,眼看就要無以為繼。

就在這時,有敲門聲傳來。

“凰願?”

低沈的聲音自門外響起,是夙情。

夙情實在放心不下終日悶在房中的凰願,雖然她自稱閉關,但周遭的靈流波動著實不像是閉關該有的樣子。

眾所周知,小朋友如果沒聲音,那一般不是在睡覺,就是在做壞事。

而凰願顯然是後者。

沈浸在法陣中的凰願無法給出回應,但周圍的靈力波動已非尋常,夙情不由更加擔心。他等了片刻都無人應門,忍不住用力一拍,推門而入。

只見銀白色的陣法鋪了一地,眼前的景象讓他心神俱裂——

也許是已經無法站穩,凰願半跪在法陣中央,唇色煞白,撐著地面勉力支持。

亮白的陣法即將生效,符文上的靈力帶著爆裂的速度竄流,但最後一筆卻遲遲沒有完成,滯澀在缺口處的靈力越積越多,仿佛隨時隨地都要脫軌而出。

是招魂!

電光火石間,夙情認出了符文的含義,瞳孔驟縮。

她怎麽敢行此險招?!

招魂陣多用於召回魂魄,有時是為了治療生魂離體,有時是為了讓死魂暫歸,圓一些心願,生魂死魂都可招。但一來所需供奉極多,二來極其覆雜,如今並不常見。

凰願精於陣法,改變了招魂原本的構成,想將它用於召回自己散落在外的魂魄碎片。

這無可厚非,然而招魂之術的難度會隨著被召之人的神魂強度而增加,以凰願的神魂,艱難可想而知,更何況招魂需要依憑,若是只丟了一縷生魂,有本體與其餘的魂魄為底,尚有希望,但如今她的身體源於越靈蘇氏,只有芯子裏的神魂是自己的。

無異於大海撈針的行為要怎麽成功?

夙情一口悶氣堵在胸口無處發洩,腦中快速思考著對策。

怎麽辦?

陣法靈力分布不均,破綻百出,但眼見就要完成,已然來不及修補了。一旦完成力量必定百倍爆發,到時候,整個構成難以承載巨大的力量,別說凰願會被反噬,這股力量即便是自己都難以抗下。

為今之計,只有強行打斷陣法,或許還來得及以自身代之。

夙情單膝跪在地上,看了掌心一閃而過的靈光,指尖撫上陣法的邊緣,試探著註入了自己的靈力。

布陣時有旁人介入是大忌,必須用盡十分的小心才行,否則怕是兩人都要折進去。好在凰願與他親近,即便全身戒備也不對他設防。

金色的靈力自未接合的符文邊緣灌入,逆流而上,所到之處都將縷縷銀色流光一一剝離,取而代之。

法陣本與凰願的神識相連,發生改變自然知曉,但她一睜眼就看見了神奇的一幕,淺金色的靈力循循阻隔了原本的回路閉合。

夙情要打斷!

凰願內心震驚。

這個時候打斷陣法,不光自己會受傷,連夙情都會被牽連。她相信夙情不會害她,卻也想不明白他是為了什麽。

電光火石之下,只來得及捏了一個護心之術打入夙情的體內。

卡在靈流閉合的最後一刻,金色游龍終於將另一股屬於凰願的靈力完全包裹起來,符文中成千上萬的縫隙都被填補。

夙情雙手疾速變換,低吟法訣,將所有靈力壓入神印之中。

剎那間,窗口風鈴的壓舌被掙斷。

神印爆發出耀眼的光芒,洶湧的靈力波動橫掃整個山頭。有那麽一個彈指,時間仿佛被凝滯,山上所有的生靈都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,也包括近在咫尺的凰願。

光芒過後,神印閃爍了兩下,化成散碎的靈光,熄滅在夙情的掌心。

“唔……”他悶哼一聲,嗆咳出一大口血,身體急速地委頓在地。

神印與夙情的識海相連,反噬的力量在識海中肆虐,劇烈的疼痛攪得他臉色發白,忍不住想要蜷起四肢。

回過神來的凰願急忙上前扶住他,靈力探入對方的體內,滿臉焦急道:“阿情?你怎麽樣?”

夙情無法回答。他雙目緊閉,氣息微弱,識海遭受了重創,體內的靈力所剩無幾。

凰願對這個陣法的反噬有多厲害心知肚明,此刻一絲不落地全被夙情擋了,如何能不著急。

明明是不該發生的。

法陣是自己布下的,即便夙情強行插手也不可能承受所有的反噬,他必然提前就用了什麽法子轉移傷害,才會導致傷重至此,這般虛弱。

“阿情,你怎麽樣?”凰願一手抵著夙情的後背,靈力不要錢似的往他體內渡去,試圖修覆破破爛爛的識海。但都只如杯水車薪,大量的靈力連識海的底都填不滿。

“阿情!”她騰出一只手摸出一把的靈丹,想要塞到夙情的嘴裏,奈何夙情雙唇緊閉。情急之下,她只好將靈丹含入嘴中化開,與他雙唇相對,將靈力渡入他的體內。

血腥味直沖口腔,她不斷地嘗試喚醒懷裏的人,但都是徒勞。

就在凰願要將龍珠也取出來還給夙情的時候,他眼皮顫動了兩下,悠悠轉醒,眼神看似清明。只是好看的唇仍舊是慘白幹澀,昭示著堪憂的身體狀況。

嘴角的血跡襯得他面容昳麗。

“阿情?” 凰願讓他枕在自己的膝上。

熟悉的雪髓香氣與柔和的靈力緩解了如刀絞般疼痛的識海,夙情轉頭埋在她的小腹處,將自己痛苦的表情隱藏起來。

“沒事,咳咳。”他拍開凰願的手,把龍珠又懟回她的體內,對自己的狀況只字不提,過了一會兒才說,“為什麽……為什麽要用招魂?”

聲音埋在布料間,悶悶的。

縱然是這會兒,他仍舊止不住地後怕,若非早就設下轉移之術,若非來得及時,他該怎麽辦?師尊的魂魄尚未完整,根本承受不了這樣的反噬,莫說招魂,便是現有的神魂都要被再度撕裂。

“你怎麽樣了啊?”凰願只是急切地關心。

“我沒事,為什麽這麽胡來?”夙情並不打算放她蒙混過關。

“我需要恢覆記憶。”凰願見避重就輕不起作用,只好柔聲解釋,“溟彧太危險了,我們至今都不知道他為什麽想要開啟封印,也無法探尋他的蹤跡。只要他在一日,這個世界必定無法安寧,且極北之境的封印一直不穩。我總是需要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,才好應對啊。”

難道千年前償還的債還不夠,凰願依舊要反反覆覆與那封印糾纏不休嗎?明明他可以替她承擔這一切,為什麽要師尊以身犯險?

是他根本不值得一點信任嗎?

夙情聞言不禁氣急,激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,好一會兒才停下來。他惱怒道:“應對?”有氣無力的低啞聲音聽起來更像是嗔怪,“你要如何應對?再鎮一次封嗎?從此在封印之下沈睡千年,不問世事嗎?”

一連串的詰問,是鮮少見到的多話,可見是真的氣著了。

“哎呀,你別生氣,師父。”凰願連忙拍著他的胸口給他順氣,嘴裏也盡挑著好聽的說,一句話差點沒給她翻出花來,“不是鎮封,不是鎮封……有師父在,凡事何須我操心,我只要安安心心……”

“我明明已經可以補陣,何須你再鎮封?你如果一定要護這天下,我必當鞠躬盡瘁。”但此刻的夙情顯然不吃這套,“是我這一千年做得不夠好嗎?”

他千年來不敢行差踏錯半步,盡力維持著每一處發生異變的封印,為的就是倘若有一日凰願回來,可以不用再為此辛勞,甚至丟命。

他知道自己的話有些無理取鬧,但無論如何也不想松口。

“當然不是,阿情,你知道的。”凰願嘆了口氣,滿目愧疚。

封印只有靈族可以幹涉,夙情不過得了自己的一顆心與修行之法,因而可以修補,卻意外為此背負了千年的沈重責任。

“……”夙情幾乎就要因為凰願生分的樣子氣結。

只聽她繼續說,“你知道九處封印同氣連枝,不能有一處失控,你即便可以修補,但一人也是分身乏術。這些年,你為了封印,已經做得夠多了,我不想你再繼續,這不是你的責任,也不應該由你承擔。”

夙情沒等她說完就撇開頭去不理她,擺出一幅不想聽的樣子,像是個鬧脾氣的小孩子。

“阿情,”凰願將他的頭掰回來,與他對視,“怎麽了呀?”

夙情的瞳色淺淡,許是因為被凰願遮住了光,又或許是因為失血迷蒙,豎瞳圓圓地撐滿了眼仁,看起來竟是格外委屈。

“不高興。”小金龍又將頭撇開,甕聲甕氣地嘟囔,作勢再不想跟她說話似的,不光嘴裏說著不高興,臉上也寫得明明白白。只是藏在發間的耳朵悄悄紅了,像是對自己的別扭不好意思一般。

凰願忽然就笑了出來。

夙情很少這樣感情外露,直白的表達更是前所未見。

他向來克制,總不願自己的情緒影響凰願,這一世尤甚。

自從凰願轉世後,夙情幾乎把一切都歸為自己的責任,只想著好好養大她,故而感情愈發內斂,對上輩子的情愫絕口不提,自己忍受著什麽樣的不安與惶恐也從來不說。

她倒是真要感謝鳳北卿在大漠的那場求親,若非被兄長影響,夙情還不知道要憋到何時才會表露心思。

這個人終日在她面前扮演好師父,活得真如傳言所說的那樣,是一朵沒有感情的高嶺之花。明明已經是這個世間至高的強者了,誰知暗地裏竟這麽委屈自己。

但眼前耍賴的夙情,真是別有風味。

“阿情呀,阿情,”凰願戳了戳他氣鼓鼓的臉頰,觸感幹凈溫暖,就像他人一樣,“我既不是不相信你,也沒有覺得你做得不夠好。只是溟彧在暗,我們在明,他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太多,這樣下去我們根本沒有與他抗衡的籌碼。”

“那又如何?”沒有籌碼自己也一樣能在溟彧手下護凰願的安全。

夙情的自信與倚仗源於從不敢懈怠的千年修行,又是靈物應龍托生,如今就算是較之全盛的凰願也不遑多讓。

溟彧身為靈族,實力卻不及從前的萬分之一。上回交手時,一個假借皮影之術,他也沒有龍珠,兩人匆匆打了個平手。下一次即便溟彧取回了所有力量,以命換命自己也有自信可以制住對方。

只是這些話沒有必要和凰願說。

“阿情。”看著他鬧脾氣,凰願內心不免好笑又欣喜,既想和他解釋,又想只緊著安慰的話說給他聽,好讓小金龍開心。

夙情每每發脾氣不高興都是因為自己,心中說不清是何滋味,卻真切地體會到了被人捧在手心偏愛的感覺。

她知道夙情其實什麽都明白,自然也明白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。只是千百年他幾乎都是一個人扛下所有事情,此刻又重傷難受,難免會想對親近的人撒嬌耍賴,何況對方還是從小依賴敬仰的師尊。

好在凰願最是知道怎麽拿捏這條龍了。

“我們總要知道當年放生了什麽,才能做判斷。”她微笑著說,“而且,阿情,你知道的,我不想當永遠被你護在身後的人,我想做那個可以和你並肩的人。”

夙情仿佛是被“我們”這個詞取悅了,又被“並肩”戳中死穴,心情有了一絲絲的波動。

上一世的凰願什麽都沒有告訴他,就選擇了悄悄離開,這一直是他心中的死結,連渡劫時都差點因此永墜幻境,但凰願說得對,她不該是自己羽翼下的一尾金絲雀。

自己怎麽忘了,明明決定放手所有事情都讓她自己決定,但事到臨頭,卻又擅專。

“抱歉。”夙情一時也顧不上委屈了,張口就道歉。他想起了白鏡硯說過的,小孩子不能管得太嚴,不然必定適得其反,眼下雖然情形不盡相同,但凰願會不會也……

“當然你如果願意護著我,我自然很高興。”凰願知道他又鉆了牛角尖,還沒等他思緒回轉,就打斷了,“彼時你說要好好修煉,將來保護我,我可都記得。”

“……”一句不知天高地厚時說的話被凰願憶起,夙情的臉都要燒起來了。

先是忍不住朝凰願撒嬌,又在不知不覺中越了界。

心思如此不穩,真是白活了幾千年。

“夙情,這一次我一定不會不告而別,也不會什麽都不告訴你,放心。”凰願笑得和婉,但是承諾卻異常鄭重。

她手心與夙情相抵,靈光描出帶著法則見證的誓言,許下了即不會違背。

夙情沒有想到凰願會認真至此。

“師尊……”他怔楞地看著凰願,一顆心像是被浸在溫泉中,無一處不熨帖舒適。

凰願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。

小龍向來好哄,一個誓約就能叫他滿足。

“但是相應的,你也不可以只想著大不了就是豁出一條命,好不好?”凰願話鋒一轉,忽然開始算賬,她瞥了一眼夙情的手,意有所指,“比如這莫名其妙的替身術法就是萬萬不行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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